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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俊的读书笔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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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木心 讲述 / 陈丹青 笔录 
出版社: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
出品方: 理想国
副标题: 1989—1994
出版年: 2013-1-10
页数: 1102
定价: 98.00元
装帧: 精装
丛书: 理想国·木心作品
ISBN: 978754953081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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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讲 十八世纪英国文学

讽刺在艺术中的位置是什么?我认为:直接的、有具体对象的讽刺,是不艺术的。但丁、歌德,有过很多讽刺诗(歌德曾和席勒天天写讽刺诗),被遗忘了。但《神曲》、《浮士德》流传,伟大。

鲁迅的大量讽刺文,对象太具体,今日没有人看了。

大的叛逆,要找大的主题。攻击上帝的,是尼采。攻击宇宙的,是老子。他们从来不肯指具体的人、事。

原则:攻大的,不攻小的;攻抽象的,不攻具体的。


此时,逼真的文学代替了古代幻想的文学。古文学和新文学的分界在此。

我们要有耐心读古人的东西,要体谅他们的好奇心,如鬼怪之类。现代人喜欢真实——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前,以为已写得很真实了,到陀氏一出,啊!文学能那么真实!到普鲁斯特,更真实。

我想将真实写到奇异的程度,使两大文学范畴豁然贯通。我憎恶人类,但迷恋人性的深度。已知的人性,已够我惊叹,未知的人性,更令我探索,你们都是我探索的对象——别害怕,我超乎善恶。

文学不是描写真实,而是创造真实——真实是无法描写的。上帝是立体的艺术家,艺术家是平面的上帝。耶稣是半立体的,十字架只有正面才好看,侧面不好看,非得把耶稣钉上去才好看。

艺术家要安于平面。尼采和托尔斯泰都不安于平面,想要立体,结果一个疯了,一个痴了。


所谓现代小说,现实主义,真是好不容易才形成的。神话、史诗、悲剧,好不容易爬到现实主义这一步。

第三十六讲 十八世纪法国文学、德国文学

一个纯良的人,入世,便是孟德斯鸠;出世,便是陶渊明。


歌德、席勒,深受莱辛批评原理的指导。

他有惊人的表白:

如果上帝右手拿着一切真理,左手拿着追寻真理的勇气,对我说:“你选择。”我将谦卑地跪在他的左手下面,仰面道:“父亲,给我勇气吧,因为真理只属于你!”

好!好在这就是古典。

第三十七讲 歌德、席勒及十八世纪欧洲文学

“天行健,君子自强不息”就是歌德,也即《浮士德》(Faust)这部作品的精神。整个西方文化即浮士德精神。中国也有少数智者知道阳刚是正途,自强是正道,但一上来就趋于阴柔。

我主张正道,是正面地、直接地去阳刚,不得已时,阴柔。

西方文化是阳刚的,男性的,力夺的;中国文化是阴柔的,女性的,智取的——不过,这是指过去的传统。现在东西方文化都败落了,谈不上了。

第三十八讲 十八世纪中国文学与曹雪芹

《红楼梦》,我只读前八十回。高鹗应公平对待,也只有他可以续续,虽是这样结结巴巴的悲剧。可惜落入世俗,并不真悲。

曹雪芹的伟大,分为两极。

一是细节伟大,玲珑剔透:一痰、一咳、一物,都是水盈盈的,这才是可把握的真颓废,比法国人精细得多了。波德莱尔(Charles Baudelaire)不过是刘姥姥的海外亲戚。

再者是整体控制的伟大:绝对冷酷,不宠人物。当死者死,当病者病,当侮者侮。妙玉被奸,残忍。黛玉最后为贾母所厌,残忍。他一点不可怜书中人,始终坚持反功利,反世俗,以宝玉、黛玉来反。

第三十九讲 十九世纪英国文学(一)

过去的讲法:达则济世,穷则独善。我讲:唯能独善,才能济世。把个人的能量发挥到极点,就叫做个人主义

不妨做个更通俗的图解:

希腊,开始认识自己;文艺复兴,是中世纪后新的觉醒;启蒙主义,是我们可以做些什么;到浪漫主义,是个性解放;到现代,才能有个人主义。

我的意思是,别以为从来就有个人主义,不,个人主义是从人的自证(希腊),人的觉醒(意大利),人与人的存在关系(法国),然后才在世界范围内发展成个人主义(以英、法、德为基地)。个人主义不介入利己利他的论题,是个自尊自强的修炼——但不必说出来。

第四十讲 十九世纪英国文学(二)

对《少年维特》、《简爱》、《茶花女》、《冰岛渔夫》(皮埃尔·洛蒂)这几部爱情小说,如果看不懂,不爱看,那是爱情的门外汉门外婆。而且我可以判断他是个坏人,没出息。

西方就有这好处:有这样健康的爱情教科书。中国要么道德教训,要么淫书;要么帝王将相画,要么春宫图。

第四十一讲 十九世纪英国文学(三)

哈代,陀氏,是一种方法的两种用处。公平地说,福楼拜、托尔斯泰,是耶稣的衣服的一部分,重外在;哈代、陀氏,是耶稣的心灵的一部分,重内在。排小说的位置,哈代、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第一流的。普鲁斯特、乔伊斯,不如他们。


以后我写长篇小说,一定要和两位人物商量——不是模仿——哈代和陀氏,不断不断看他们俩的书。

哈代可以教我的,是气度。向陀思妥耶夫斯基可学的,是一种文字的“粘”度,一看就脱不开了。

第四十二讲 十九世纪英国文学(四)

托马斯·赫胥黎(Thomas Henry Huxley,1825—1895)。这个人文章要看。很好很好。达尔文的继承人、发扬者。他是生物学家,杂文、论文、讲演,文学价值都很高,看似轻松,毫不在意,而又雄辩,旁征博引。我很喜欢他的文笔,完全是文学家在那儿谈科学。请各位留意,碰到赫胥黎的作品,别忘了一读。

第四十三讲 十九世纪法国文学(一)

我常以旁观者看这些通俗小说:如果没有《三剑客》,没有《三国演义》、《水浒传》,人们谈什么?何等无聊。自己不会写通俗小说,但我非常尊重通俗小说。这是文学上的水、空气,一定要有的(但是写鸳鸯蝴蝶派、琼瑶这样的通俗文学,我不要)。

通俗小说最好在三十岁前读,而且一口气读完。

第四十四讲 十九世纪法国文学(二)

这时司汤达四十六岁。以其人生洞见,三十多年历练,遂动手写《红与黑》(Le Rougeet le Noir),一年成稿,乃世界文学史上的奇迹。尼采对此书极为推崇。

可注几点:“红”指军装,“黑”指教袍。主角于连(Julien)夹在两者中间,故称“红与黑”。

艺术充满艺术家的性格,比肉体的繁殖还离奇。维特、哈姆雷特、贾宝玉、于连,都流着作者的血。我喜爱于连,其实是在寻找司汤达——上帝造亚当,大而化之,毛病很多;艺术家造人,精雕细琢,体贴入微。

第四十五讲 十九世纪法国文学(三)

回头再看法国十九世纪的小说家,不是什么“自然主义”,什么“批判现实主义”,是一秉西方人文的总的传统,写“人”,写“人性”。追根溯源,就是希腊神殿的铭文:“认识你自己。”

动物不要求认识自己。动物对镜子毫无兴趣。孔雀、骏马、猛虎,对着镜子,视若无睹。人为什么要认识自己呢?

  1. 改善完美自己;
  2. 靠自己映见宇宙;
  3. 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是孤独的,要找伴侣,找不到,唯一可靠的,还是自己。

艺术的功能,远远大于镜子。艺术映见灵魂,无数的灵魂。亚当出乐园,上帝说:“可怜的孩子,你到地上去,有高山大海,怕不怕?”亚当说:“不怕。”

上帝说:“有毒蛇猛兽。”亚当说:“不怕。”
上帝说:“那就去吧。”亚当说:“我怕。”
上帝奇怪道:“你怕什么呢?”亚当说:“我怕寂寞。”
上帝低头想了想,把艺术给了亚当。

第四十六讲 十九世纪法国文学(四)

十九世纪的法国诗人,分“浪漫派”、“高蹈派”、“象征派”。

  • 法国浪漫派的诗,是整个浪漫派文学的一支,破除旧格律,向内取材于心灵活动,远则上溯中古、远古,至于异国、异乡。
  • 高蹈派是对浪漫派的反动。反对浪漫派的粗率,反对热衷于自我表现,主张诗是客观的、非主观自我的,而追求纯洁、坚固、美丽,其实是一种新的古典主义。他们连莎士比亚、但丁,也嫌野蛮,所以高蹈派的寿命不长。
  • 接着来了象征主义。象征主义反对高蹈派的纯客观,他们的批评家古尔蒙(Remy de Gourmont)说:“人之所以要写诗,就是为了表白人格。”

第四十七讲 十九世纪法国文学(五)

法国十九世纪的一派诗风,在浪漫派之后,特点是反浪漫派,以戈蒂埃为开山祖。德·列尔是个代表,标榜避开主观感情、想象,注重客观、事实、理性,追求形式完美,手法参考音乐和雕塑。大陆的讲法,是形式主义。实际上,他的诗还是有主观想象,形式也没有雕刻那样完美。如此标榜,主要是想避开浪漫主义的流弊。

象征派,也叫象征主义。到底什么是象征主义?

也很简单。譬如爱伦·坡有诗《乌鸦》(The Raven)。乌鸦代表命运,代表他灵魂中黑暗的一面。凡写到乌鸦,就代表这——以一面代表另一面,以显的一面代表隐的一面。

第四十八讲 十九世纪德国文学

什么是悲观主义?我以为就是“透”观主义。不要着眼于“悲”,要着眼于“观”——万事万物都会过去的,人是要死的,欲望永远不能满足,太阳底下无新事……这就是悲观。悲观主义是一个态度,是一个勇敢的人的态度。

得不到快乐,很快乐,这就是悲观主义。如此就有自知之明,知人之明,知物之明,知世之明。

一切都无可奈何,难过的,但是透彻。

第四十九讲 十九世纪德国文学、俄国文学

在我看来,康德、叔本华、尼采、瓦格纳不是四个人,而是一个人,都通的——或者说,这“一个人”有时悲观,有时快乐,有时认真,有时茫然。试问,哪有一个人从小到老都悲伤,或从早到晚哈哈大笑的?我们说说家常话:尼采的意思其实是,生命是悲观的,但总得活;要活,就要活得像样!尼采有哈姆雷特的一面,也有堂吉诃德的一面,我偏爱他哈姆雷特的一面,常笑他堂吉诃德的一面。

现在读尼采看来是太难了——很多人是在读他堂吉诃德的一面。

第五十讲 十九世纪俄国文学再谈

我第一次读完《穷人》,也叫起来。要从近代的几位文学大人物中挑选值得探索的人物,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。而当时真正理解他的人(指文学家)很少。别林斯基受不了他对人性剖析的无情。后来的高尔基以为陀氏是恶的天才,中国则由鲁迅为代表,认为陀氏是残忍的。

要去评价一个伟大的人物,你自己是怎样一个人物?这是致命的问题。

尼采,纪德,一看之下,就对陀氏拜倒。尼采说,陀氏是“在心理学上唯一可以教我的人”。越到近代,陀氏的研究者、崇拜者越多,而陀氏的世界,仍然大有研究的余地和处女地。自从“意识流”写法和其他种种写法出现,我都不以为然,不过是将人剖开,细看,说“这是心,这是肺”。深刻吗,新奇吗?爱情的深刻,必得解剖肾脏、生殖器,才算真正懂得爱情吗?上帝把心肺包起来,是故意的!

潜意识、无意识、性压抑、变态心理,什么什么情结,比起陀思妥耶夫斯基,哪里比得过!意识流那点手法,三分才气七分用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手笔,一味自然,那样奇怪曲折,出人意外,但都是自然的。这才是高超、深刻。

第五十三讲 十九世纪挪威文学、瑞典文学

易卜生:

现代把他看成过时过气的,其实他是不朽的。他的社会剧不公式,不概念,是不过时的。

什么是现实呢?就是不公式、不概念化。所谓“体验生活”,这种方式本身就是概念的。


与鲁迅同代的,郁达夫学卢梭,郭沫若学歌德,茅盾学左拉,巴金学罗曼·罗兰——学得怎样?

第一心不诚,第二才不足。

讲到斯堪的纳维亚文学,时时刻刻想到北欧如何受到南欧影响——北欧文学的高度出现了。

再说一遍:艺术家是敏于受影响的。

再添一句:受了影响而卓然独立的,是天才。

过去没有受过影响,现在补受也不迟。受了影响,不要怕自己不能独立。我曾模仿塞尚十年,和纪德交往二十年,信服尼采三十年,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四十多年。凭这点死心塌地,我慢慢建立了自己。不要怕受影响。

“智者,是对一切都发生惊奇的人。”